风雪巡诊路


(资料图片)

■葛欣 山河

“去哨所的路被大雪封住了,上不去!我们还在联系市政部门。”电话那头是陆军某边防旅的一位干事,说话斩钉截铁。

“肯定有路,我们医疗队在这条线上都走几十年了,什么情况没见过!”电话这头,联勤保障部队第九六三医院院长姜万嵩声音低沉,语气严肃。

“那是一个孤立的哨所,只有一个班驻扎在那。”干事换了个说法,试图说服姜万嵩。

“就是只有一个哨兵,我们也要去。”姜万嵩不为所动,挂断了电话。

那天,气温零下40摄氏度。医疗队登车时,太阳亮得刺眼,空气吸进来,压迫着胸腔。呼吸消化科主任杨庆宇早早吃完饭,已经在楼下等了好一会儿。

数不清多少次了,老杨拎着包和内科药箱,说走就走。调来医院之前,他是边防连的排长。排长也能给人看病,这可是稀罕事。谁让那时候既缺干部也缺医生呢!没有办法,医学专业出身的老杨,入伍后担任排长职务的同时,兼着医助工作。

20多年了,每年有巡诊任务,老杨从不落下。年轻的军医问他,巡诊啥感觉。他说,路太远了,上千公里的边防线,常常在车上一坐就是五六个小时。路途遥远倒也不怕,就怕路上发生意外事故。

夏天,暴涨的河水会淹没进山的道路。冬天,铺天盖地的雪又会把道路埋起来。一年冬天,汽车在经过一道沟坎时疾驰而过。一阵剧烈的颠簸过后,后挡风玻璃竟被震碎了。那次巡诊路上,呼呼的冷风一个劲地往车里灌,所有人都被冻得瑟瑟发抖。

这次路上,一切看似顺利,平安无事,但老杨的心却越发悬得紧了。一进入山区,重重叠叠的大山映在眼前,白皑皑的土地上扎着密林,茫茫的雪原一望无际。医疗队第一站要去的是连部。连部驻扎在一片深山密林里,旁边是冰封雪冻的黑龙江。巨大的冰凌,密密匝匝嵌在冰面上,像一把把凸出的利刃在守护着界河。

尽管这些年通往边防连队的道路条件改善了不少,市政部门在冬天也会及时清除积雪,但有些较为孤立的哨所,三九天的时候,偶尔也会出现道路不通的情况。

一个接一个点刹,司机是医院特地找的有经验的老师傅。虽然眼前的路况不错,他也不敢掉以轻心。可即便车速不快,汽车在一个连续五六公里的下坡时,还是差点发生了意外。那是一段弯道,硬邦邦的积雪上,车辙印纵横交错。汽车驶过,轮胎发出咯吱咯吱的叫声。拐弯后,突然出现一个陡坡,背阴的路面上结着大块大块的残冰。汽车走在上面立刻不听使唤,左摇右摆地就往下冲。司机马上挂进一挡,用力把稳方向盘,慢慢踩刹车,终于在一个不远处的弯道前停了下来……

汽车沿着雪野上的车辙继续缓缓前行。五六十公里的路,却走了好几个小时。战士们在室外整齐列队,欢迎医疗队的到来。战士的脸被寒风吹得红扑扑的,让人想到秋天美丽的红叶,那是晕染大山最美的油彩。

一下车,姜万嵩就催着战士们进屋。屋内,随行的保障人员,把写着科室名称的牌子,在会议室的一张长桌上依次摆开:内科、皮肤科、骨科、五官科、普外科。旁边的宿舍桌子上,摆好便携的超声仪、心电图仪。

“我这段时间消化不好,有时会胃疼,不想吃东西。”一名战士问老杨。老杨面容和蔼,与战士面对面坐着,一边仔细询问,一边工工整整地写病历。最后,老杨说:“别担心,给你开几天的药,很快就能好。”

“这是我之前做的心电图,提示有早搏。”一名战士告诉老杨。经过一番诊察,老杨说:“这种病症非常常见,不用吃药,也不影响正常生活。不过,训练时要注意强度。”随后,老杨在病历上做了备注,提醒自己离开前跟班长、排长交代一下这位战士的情况。

另外一处,院长又与陪同巡诊的一位干事争论起来:“战士们能上得去,我们也行。”

那年,姜万嵩还在担任省军区的卫生处干事。他接到任务,陪同北京来的专家医疗队,到边防哨所巡诊。那时的边防路全是沙石路,几位70多岁的老专家,腰背被颠得钻心地疼,一路上全靠护腰支撑着。到了点位,姜万嵩一下子傻眼了,连部通往哨所之间的路,竟是一个几十米直上直下的软梯。老专家们还是坚持要爬上去。他至今忘不了,那天老专家们拼尽全力抓住软梯时苍劲皱褶的手,还有衣袖垂下时手臂上暴起的青筋。登上哨所,一位老专家拉着正在哨位上执勤的战士的手,就像看到自己多年不回家的孩子一样,问东问西……

此时,姜万嵩的坚持终于胜利了。只是,当那位干事说出路线方案时,他还是吃了一惊:需要先乘坐摩托雪橇在江面上穿行一段距离,然后再徒步行进至哨所,中间可能会遭遇很多不可知的困难。姜万嵩与医疗队队员商量后,依然没有改变决定。

一开始并不太顺利,一辆摩托雪橇电子打火失灵了,后来才打着的。连长说,现在温度太低,电池电量不足,这种情况只能用主离合器拉绳,像拖拉机的摇把子一样,手动点火。

队员们坐上雪橇,双手紧紧抓住两侧的握柄,药箱和医疗器械绑在身后的货架上。雪橇在江面上疾驰,风霜打在脸上,让人面部瞬间就失去了知觉。队员们往后看,黑亮的冰刀在江面上刻出两道清晰的印记,中间是一排排履带的压痕。

遇到冰凌,雪橇还能左右绕行,而碰到光滑的冰面,稍稍控制不好方向,就会猛地向一侧倾倒,后座上的医疗队队员几次差点被甩出去。不久,雪橇在一片堆满冰凌的江面上停了下来,那是雪橇的禁地。

为安全起见,医疗队队员们背上药箱和医疗器械开始徒步。宽阔的江面,远看如少女的脸庞,光滑平整,近看却高低不平,崎岖难行。厚厚的积雪,作战靴一脚踩进去,雪就没过膝盖。从雪坑里刚拔出脚,下一步又会陷进更深的雪坑。

越靠近岸边的地方,透亮的冰面越多。几十厘米厚的冰面底下,是一朵朵像花朵一样美丽的裂纹,有时还会有游鱼从冰下穿过。没有心情欣赏这壮美的风景,医疗队队员们个个小心翼翼地向前试探着伸脚、踩实,然后迈另一只脚。最吓人的是冰面上的大裂缝,有的竟有几十厘米宽,人趴在冰上,还能听到潺潺的水声。

在江面上不知走了多久,终于踏上了巡逻路。水泥浇筑的巡逻路,上面虽然积着一层薄薄的浮雪,但走起来快多了。正当大家开始以为困难都已经过去,兴致勃勃调侃起那几位摔倒的队员时,前面巡逻路突然断了,出现了一段陡崖。

“不行,就往回撤吧。”这时,一位医疗队队员无奈地说道,口气有些失落。院长和大部分队员并不甘心。就当大家都以为没有路的时候,陪同的那位干事说,还有一条路,上山绕过去,我们夏天巡逻的时候也走过。那个说要回撤的队员瞬时眼神发亮,兴奋地喊道:“对啊,我们可以先爬上山顶,再从另一侧下山,不就把这段路绕过去了吗?”

于是,队员们又手拉手向山上攀爬起来。一路陡坡,爬起来非常困难,队员们多么盼望着脚底下能长出几颗钉子。幸好山间有大片大片的柞木林,队员们学着战士的样子一只脚蹬住下面的树,一只手够着上面的树干,一步一步慢慢地向上挪动。

队员们常年在边防巡诊,都知道在极寒条件下,运动量如果比较大,一定要用舌尖顶住上颚,这样吸进来的空气才会更温润。不过,脸上戴着面罩,哈出去的气,还是会顺着面罩向上飘散,睫毛和眼皮早就结了一层霜,眨眼时感觉眼皮像被粘了胶水一样。

行至一处缓坡,几个队员疲惫至极,找了一处草丛,一屁股蹲坐在雪地上。呼呼的寒风使劲往棉服里钻,那会儿透湿的衣服凉得像冰贴在身上。

“不行,大家快起来活动活动。”带路的战士催促队员们快站起来,“请大家再坚持一下,就快到了……”

迈进哨所的那一刻,同行的一名军医湿了眼眶。他不是因为自己终于抵达了哨所,而是他想到有一个班的战士,常年驻扎在这样偏僻的点位。

查看了哨所的药箱和医疗设施,老杨就放心了。一般的疾病,他们基本都能应付。

战士们排成队,一个一个接受体检。其中,有一个战士说话时总把手缩在袖子里。老杨让他伸出手,战士像做错了事一样,一寸寸把手露出来。老杨一眼就发现,战士一根手指的指甲盖缺失了。老杨问,多久了?战士说:“半年多了。之前,训练时不小心砸伤了指甲,为了消毒方便,战友就帮我把指甲盖拔了。可谁承想,到现在都没长出来,一碰就疼。”

“傻孩子,指甲盖也是有‘根’的,必须要留一截才能长。尽快到医院来,我们给你做进一步检查治疗。”老杨心疼地说。

还有一位战士,说自己的腿很痒。皮肤科医生诊察后,发现这些痒的地方,皮肤坑坑洼洼,于是就问他,是不是前段时间得过疱疹?战士说:“好像是,很疼,但是我没管它,忍了忍,一个月后倒是不疼了,结的痂也脱落了,但就是痒。”医生说:“这是带状疱疹,因为没有及时治疗,自然愈合后引起末梢神经痛。没事的,年轻人恢复快,过一段时间就好了。不过,疱疹这么疼,你怎么忍得了的呢?”

战士笑说:“忍一忍,就过去了。”

……

巡诊结束,姜万嵩和老杨沿着旋转楼梯,缓步走向三楼的瞭望岗哨。哨楼玻璃上结了一层层霜花,越往上走,墙面上也开始结霜。墙上挂着“艰苦奋斗”几个红字,姜万嵩用手一摸,上面覆着一层厚厚的冰。

他们登上瞭望台时,太阳刚落山,红彤彤的斜阳映射在江面上,江河变成了一条红带子,刚才一路上的奔忙与此时的静谧形成强烈反差。姜万嵩回想起刚才堆叠在江面上粗粝的冰凌,就问老杨冰凌是怎么形成的?老杨没有回答。姜万嵩手握栏杆,远眺冰河,仿佛感受到了冰凌坚硬的质感。

忽然,他听到了寒风的呼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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