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夏，中国第一批电竞专业本科生毕业。4年前入学时，他们被称为第一批吃螃蟹的人;4年后的今天，他们是否已初尝螃蟹的鲜头，还是被凶猛的蟹钳扼住了命运的咽喉?
在探寻答案前，要先回到2016年9月。当月教育部发文，要求高校应在体育类项目中增加“电子竞技运动与管理”专业。第二年，南京传媒学院，也就是当时的中国传媒大学南广学院成立了国内首家本科电竞学院，专门开设艺术与科技(电子竞技分析方向)专业。此后，各地纷纷闻风而动，兴起“电竞专业热”。今夏，南京传媒学院首批共123名电竞学院学生毕业，其中大约一半人确定从事电竞行业。
据统计，截止到去年，中国电竞行业的人才缺口已达50万。而未来5年，这一缺口将扩大至350万。第一批电竞专业的本科毕业生对于填充这样一个巨大的缺口能形成什么效果?那恐怕是微乎其微的。但他们进入电竞行业这一行为本身就有着更重要的意义——他们为一种模式、一种尝试提供了可能性和可行性的参照。中国电竞市场规模仍处于爆炸性的增长中，《艾媒咨询》在6月公布的监测报告中预测，这一市场规模到2022年将达到1843.3亿元。
简单来说，电竞这块奶酪足够大、足够分，但正如有人钟爱“布里”，有人独喜“洛克福尔”，电竞奶酪未必适合所有人的口味。在南传电竞学院剩下的半数毕业生里，有回家继承家族产业的富二代;还有人志愿加入了“西部计划”和“苏北计划”。选择五花八门，在这些选择的背后，当然少不了对于“月亮和六便士”的苦苦思索、纠结。而在他们做出的不同选择中呈现出一种共性，那也是属于如今被统称为Z世代的共性：他们十分明晰自己阶段性的目标，并深信可以达成目标。这种对于自身能力和自己要什么的确信，是此前几代人所不曾有的。同时，他们也具备一种自觉的危机意识以及自发的竞争意识，可能是至今活得最清醒的一代人。
●电竞毕业生永夜
想经历更多，热聊哲人维特根斯坦
临近毕业，永夜(应受访者要求采用化名)作出了一个出乎大家意料、但仔细一想似乎又正是他会做的决定。
这名学生会执行主席、大二就入党的校干部，报名参加了西部计划，即将志愿奔赴新疆当地某兵团。在那里，他将度过3年时光。永夜告诉晨报记者，一切手续都已办妥，正静待出发。他的行囊里除了一只新近购入的老式胶卷相机，没有其他特殊物件。
在今年6月举行的毕业典礼上，永夜代表电竞学院两个专业总共123名学生讲话。“作为国内首家电竞学院的第一届毕业生，我们123人是幸运的。”他说，“学校为我们配备了优质的师资，营造了创新开放的校园环境，提供了在业界一线实习实践的机会。”选择留在电竞圈发展的半数毕业生中，有人已被腾讯、网易等电竞大厂聘为策划运营、有英雄联盟的官方解说、央视体育频道记者以及电竞行业其他各类台前幕后的工作人员。
4年前，永夜和自己那100多名同期一样，出于对电竞的爱好报考了这个专业。他至今引以为豪的一项壮举，是在合肥打网吧联赛，率队拿了团体亚军。他认为自己指挥能力比较突出，适合从事电竞行业中一些管理岗位。在大学就读期间，他在电竞导演、电竞策划和一些执行岗位都实习过，积累了经验。如果不参加西部计划，永夜应该会比较轻松地在这一行里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
作为国内紧缺的人才，这些电竞专业的毕业生不但更容易找到工作，而且起步工资更高。1万元左右的月薪在这一行只是中等水平，他们中有的在大厂从事游戏设计，已经达到P5级别，月薪在三四万元左右。但高薪不会从天而降，和任何其他行当一样，高薪背后往往意味着超越常人的努力。“这个P5级别的同学大一就报了网课，大二开始担任网课老师，大三就去公司实习了。”永夜感慨，“一个人一步步提升自己向上爬的过程，是最让人感动的。如果这个过程同时附带收入的提高，这就是最理想的状态。”
同学们一踏进社会就有了较高的收入，永夜则坦然正视自己的选择，表示不会有心理落差。“我不能说对金钱完全没有概念，之前实习也赚过钱，做艺考老师的时候一天收入是500元，对学生来说不算少。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机会很多，一个人如果愿意，就可以天天想着怎么赚钱，赚更多的钱。”在永夜看来，达成赚钱的目标不是很重要，重要的是过程。
“无论从哪方面看，如今的人都缺少这种重视过程的精神。比如你看抖音里能把一本书简化成2分钟的视频，它等于把阅读的过程直接省略掉了。你可以向别人卖弄，但骗不了自己，其实你根本没读过。”
金钱不能作数，一个人的经历和面对重大事件时的选择才是真正能作数的。他以自己受影响最深的哲学家维特根斯坦为例，“我为什么想缓几年再决定是否要从事电竞行业，是因为我想经历更多。这也是受了维特根斯坦的影响，如果你对维特根斯坦了解的话就会发现，一个人的经历才是他的资本。”这名伟大的哲学家曾在偏僻乡村做小学教员，在修道院担任园丁助手。并且，他先后以志愿兵和医院义工的身份参与了两次世界大战。
作为一名钢铁大亨的儿子，维特根斯坦常年在社会的底层体验人生。
当他临终时，留下了那句著名的“告诉他们，我已经有过非常精彩的人生”。
这句话堪和王尔德的“我和我的墙纸正在展开生死决斗,我们中的一个必须得走”，以及萨特的“我如此爱你，我亲爱的河狸”，并列为世界最著名遗言。
在永夜确定自己未来将要投身的事业前，他需要先体验和感受。“比如我去新疆，可以丰富自己的经历，从更深层次了解这个世界。”作为Z世代的一员，永夜有这一代人明显的特征，他们自带一种几乎与身俱来的危机意识。
“对我们年轻人来说，努力就是唯一出路。但这个出路不是指生存所要倚赖的物质条件，而是找到为社会创造更多价值的方式。”
●电竞毕业生王群凯
淘汰或降级，电竞行业诱人又残酷
永夜是电竞毕业生中的一个特例，而他的同班同学、在学生会担任赛事部部长的王群凯则是另一个特例——他是学院里最早确定工作的学生之一。2019年6月，也就是他读大二期间已经加盟腾讯，成为英雄联盟发展联赛(简称LDL，相当于第二级别联赛)的解说。
他向晨报记者回忆，“2017年1月，在参加南传艺考的过程中正好看到艺术与科技的大专业下面有一个电子竞技分析方向，大家都很感兴趣。想着平时也经常看电竞赛事，不如去试一下。”考生们对于这一专业的热情很大程度上出于一种误解，即以为可以理所当然、名正言顺地将打游戏当成日常重心。“当时怀着这种心态报考的同学不是少数，但是一个月以后，他们知道自己想错了。”
繁重的学业压力让这些学生无暇他顾。王群凯说，“我们如果熬夜，不是为了打游戏，而是为了完成作业。尤其是开始阶段，根本没有什么时间打游戏。首先学的课程很杂，而且专业性比较强。”他印象中，大一和大二期间共有两次，在节课的时候，老师组织学生进行了一场小型比赛。“这是我们仅有的两次，可以在课堂上光明正大地打游戏。”
因为是开设的第一届电竞专业，学生和老师双双承受了巨大压力。“老师们会在没有参照的情况下，布置一些相关课题内容，对我们是一种挑战，因为我们在入学前和学习过程中，没有任何参考，纯靠摸索。传统课程还好，但涉及到电竞专业的课程，老师在课堂上布置了作业，但这些作业在网络上没有可以参考的案例和示范，都需要我们从零开始完成。”
王群凯的家人一开始是反对他报考电竞专业的。“这是开的第一届，你去报考就变成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太危险了。”他们说。
“他们不知道我学什么内容，同时对行业的前景和就业方向也感到很迷茫。”王群凯理解家人的顾虑，“在互联网时代，长辈和我们接收到的信息往往不对称，我就把知道的信息同步给他们。当时我给他们看了一份2016年中国电竞市场白皮书，里面所揭示的电竞市场是一片光明的。当他们知道我未来不至于失业的时候，也就默认了我的选择。”
王群凯很有主见，这是Z世代的另一种共性。“我一开始就给自己划分了两条路线，一条台前，一条幕后。如果有机会做电竞解说，可以往台前发展。如果我在毕业一到两年里面还没有实现这个目标，就转做幕后，比如赛事执行和管理。”
在大二这年，王群凯成为一名签约的正式解说。“经纪公司每年定期在一些传媒高校进行人才面试，看有没有好苗子适合签约做主持人或者解说。那年他们来招聘的过程中留意到我，觉得还可以。”王群凯先被香蕉公司签下，此时赶上一年两次的腾讯解说招聘，“给了我机会去面试，比较顺利地在官方面试中通过了，成为英雄联盟官方解说。”
在这样一个高速发展的时代，在电竞这种走在时代浪尖上的行业中，生存的压力可想而知。即便对于一名签约解说，也没有什么是一劳永逸的。在这里，“每半年有个升降级制度的考核，让做得好的、潜力大的人上去，不然则可能面临淘汰或者降级。这是电竞行业诱人又残酷的地方。”王群凯透露，英雄联盟官方比较人性化之处在于他们很少主动清退人。如果一名解说确实存在一些专业上的问题，他的工作在半年的时间里会得到保留，而解说本人可以利用这段时间重新设定职业规划，决定自己是去是留。
担任英雄联盟官方解说的月薪在1万元左右，但也要看具体情况。如果是在赛季当中，收入甚至可以更高。但赛季并非进行整年，在没有赛事解说的日子里，王群凯的收入也会相应减少。但这不妨碍他支付房租等日常开销，事实上从大二做解说以来，他很少再问家里要过钱。王群凯如今在距离自己工作地点大约5站地铁的地方租了一居室公寓独自居住，每个月的房租大约在3000元左右。
今年是他毕业后的第一年，他即将面临的一个问题是，遇到赛季的空档期怎么办?他打算运营自己的账号，做一名UP主。
“怎么说呢，在这一行里如果你想赚很多钱，也会有焦虑。但我的生活欲望比较低，吃吃喝喝就可以了。我更在意的是自己的职业前景，什么时候我的业务水平能得到更大的提升?什么时候能被更多的人认识和认可?我存在这方面的焦虑。”
●在读电竞生黄栎瑶
签约解说，“年少成名”没时间浮躁
王群凯目前担任的是英雄联盟发展联赛的解说，这一级别联赛相当于中国足球联赛中的中甲联赛，为第二等级联赛。在发展联赛，大约有小20名解说，顶级联赛的解说更多一些。在这些解说中，男女比例大约为3：1。虽然男性解说占了大头，但美女解说更容易走红，不过王群凯并没有感受到太多性别上的劣势。“因为对解说而言，业务水平还是第一位的，所以不会有太大压力。”他承认女解说确实比较吃香，“但不能只看到这点，她们面临的舆论压力相应也更大，因此言行要更小心谨慎。女解说在这一行生存，需要付出更多努力，而那可能是我们看不到的努力。”
上海体育学院播音与主持艺术(电竞解说方向)专业的大二学生(暑假后将升大三)黄栎瑶是一名女解说，也是最年轻的英雄联盟官方主持人。她在入读专业不到一年的时候就已经得到了来自英雄联盟官方的一纸合约，成为同学羡慕的对象。
黄栎瑶告诉晨报记者，在自己班上已形成一股你追我赶、竞相效仿的风气。“同学们都特别上进，我们班有个男生是英雄联盟春招就去了，我是夏招才去的。正是因为他，刺激了我们班好多人。大家突然意识到，觉得原来大一、大二就可以成为签约解说，而不一定非要等到毕业。”在这个机会多多，但只留给有实力的人的时代，电竞专业学生的动力与压力相当，“你只知道，自己一定要努力。”
成为解说后，黄栎瑶一个月排五次班，可以自由选择时间。她把上班和上课的时间错开，便不至于影响学业。黄栎瑶渐渐在电竞圈里有了名气，积累了自己的粉丝。而当班上的同学仍在向父母伸手索要每月生活费的时候，她已经可以靠自己的收入过得颇滋润。可算是“年少成名”的她，经常性省视自我。有人质疑她如今所处的状态容易滋生浮躁心理，她说，事实是根本没有浮躁的时间。
“压力特别大，你行你就上，不行下一个人马上就顶上来。一直在转一直在转，每年都有两次(解说)更新，哪次弄不好，啪就出去了。”黄栎瑶说，“我们这里(合同)每年一签，每年都要考核评审。英雄联盟有一套专门的考核数据和方法，很严格，淘汰率也挺高。每年很多人走，也有很多人进来。”
业内看电竞·说法1
电竞专业没想象中那么热因为学生和家长还有顾虑
上海，名副其实的中国电竞之都，早在2018年就已经云集了国内超过半数的20强电竞俱乐部。这两年来，包括拳头游戏等知名游戏电竞企业也陆续落户上海。在整个城市电竞热氛围的推动下，上海体育学院在2018年9月开出了第一届“电子竞技解说”专业方向。
上海体育学院新闻传播与外语学院院长杜友君接受晨报记者采访时解释了当初开辟这个专业方向的契机，“当时电竞开始热起来了，社会上一些公司来和我们聊，讨论合作内容。我们想了想，原先就有播音主持这个专业，专门培养体育解说。在此基础上以电竞项目做个转型，开个方向，也就是播音主持艺术专业的电竞解说方向。社会上也比较缺电竞的专业主持，这几年试下来整体还可以。”
杜友君强调，他们在招生时不会刻意体现电竞概念。“高考的时候看不到电竞的概念，是等到入校以后再根据学生爱好分，他们可以选择体育解说或者电竞解说方向。其实分专业的时候选电竞的热度没有想象得那么高，学生和家长还是有顾虑，觉得电竞是不是和传统的大学教育不太一样。所以基本上每年两个方向的人数还是平均的，20人体育解说，20人电竞解说。”
因为都是第一次吃螃蟹，只能边摸索边进行。“我们开始的时候没有真正专业的教材，正式出版的只有一本电竞简史。现在，我们和上海的高职院校一起启动了10门课程，10本教材。”
在杜友君最初的设想里，校方将采用包装传统电视电影明星的方式去包装自己的学生，帮助他们顺利出道，但后来事情的发展远远出乎他所料。“互联网和传统的媒介不一样，这个平台给他们提供了一个自己打造自己的机会。”换句话说，他们可以自己创造机会，而不再像从前那样等待机会降临。
“你能不能红，就看你自己的表现，以及能积累多少粉丝。我们有一些学生已经积累了不少粉丝，那么到他们临近毕业、和有关单位谈薪资条件的时候，他们的粉丝数量也会成为一个参考标准。”
但校方也有自己的担心，“毕竟还是学生，社会追捧太多，主持场合太多的话，会不会牵扯学习的精力?对此，我们还是要严格把握。尤其是大一、大二阶段，希望他们把更多精力放在课堂而不是社会实践上，我们鼓励稳稳当当，慢慢来。”
业内看电竞·说法2
目前国内电竞人才急缺
会形成专业人做专业事的局面
在杜友君看来，电竞专业的热度没有想象中高。而几个月前，上海电影艺术学院·中国电竞学院执行院长周学柱在上海市高校自主招生现场所看到的，却是一番不同的景象。
“那天在博雅酒店的草坪上，各所高校搭台子，围成一大圈。来我们这里咨询的人最多，一天下来，宣传资料发出去一千多张。”周学柱说，“我们是民办学校，一年学费就是29800元，不便宜。但很多家长还是带着孩子来咨询，支持小孩报考。因为他们知道，电竞热是大势所趋。”
周学柱在上海的电竞圈里有另外一层身份，也是更知名的身份，他是曾经培养出首位女子电竞世界冠军李晓萌的上海VK电竞俱乐部创始人。近年来，周学柱一直在酝酿的一件大事就是布局高校电竞专业。他向晨报记者介绍，去年他们和上海电影艺术学院联手，开办了上海电影艺术学院·中国电竞学院。“现在鼓励高校和企业联手，我们也想做一次这样的尝试。”
他们在去年12月底提出申报，由国家教委下批，成为上海市所有高校中唯一单独设置电竞专业的学校。周学柱说得很直接，“我们这里有电竞圈里最好的资源，除了没法教你打游戏——这是天赋，没法教，其他任何和电竞相关的内容都可以教给你，并且包你找到工作。”
前两年，李晓萌获得炉石传说世界冠军，在很大程度上带动了电竞运动在上海的发展。现在，周学柱决定，他们要做一件更有意义的事情，就是培养电竞领域的复合型人才。“现在外面电竞行业的就业形势非常好，学生还没毕业的时候，很多公司已经来抢人了，提前和他们签约。电竞相关专业的毕业生成为市场抢手货，月薪大多1万元起板。”周学柱说，“电竞人才是中国目前急缺的人才，我们设立的这些专业课程，是根据市场需求来的。我平时带我们的队员参加过很多电竞赛事，这些赛事里外都是圈外人在做。举个例子，电竞游戏的很多平面设计，现在就是普通的美术系毕业生在做，他们相比其他美术系学生只是稍微懂一些电竞。我希望，等到我们培养的学生毕业的时候，就可以形成专业人做专业事的局面。”
最近，学校内部正在装修，准备迎接9月的入学季。“第一批计划招30人，虽然还在录取阶段，但我们收到的消息是已经达到满员。这些人，3年后将成为电竞黄埔军校的第一批毕业生!”（首席记者沈坤彧）
